雪梨

【丕甄】不惜歌者(一发完)

①.又名:《不会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来自现代世界的一次胜利会师》

②.现代paro

 

...-

曹丕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自习下课很久了。校园里不见两三个人,暗淡的路灯光打在地上,映出稀稀拉拉的树影。他照例晃晃悠悠地骑着自行车,有时抬起头,看见夜空空淡,星月无踪,便无所谓地撇开目光。

就这样回到宿舍,洗漱,睡去,大多数夜晚是如这般惊鸿掠影地度过,平平淡淡,周而复始,说不出什么况味。旁人大抵是弄不清他在想什么的,对此感兴趣的人也寥寥无几。而有一个夜晚却与此前的那些略有不同。

那天他照旧穿过校园,是没想到过半小时后,居然和甄在一家咖啡馆里相对而坐,相顾无言。甄的风衣盈盈地搭在椅背上。桌角的玫瑰,墙壁的橙色灯影,隔壁桌喁喁情话的恋人,都营造出温情脉脉的表象。不过纵观古今,前男女友会师、前夫妻会师,尤其是他们这对怨男怨女的典型,表面上再怎么温情,大多也埋没不了其尴尬的内核。

侍者离开后,甄坐在他对面,曹丕有些怅惘地对着甄如记忆般完美无瑕的侧脸出神,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哀怨。甄夫人,啊,说真的,现在应该去掉夫人的称呼,现在他们只是两个地位平等的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女罢了。

他们之前的那一生,只有在曹丕也死后他和甄才是平等的,哪怕他们初次相遇时也如今天这般,是两人二十左右、正青春貌美的年龄。二十二岁的甄好看极了。邺宫穿襦裙梳灵蛇髻的甄和今日穿着米色长裙烫了卷发的甄一般美丽。曹丕曾经以为,甄对他的意义也就止步于美丽而已。他幼年浮浅躁动,喜欢炫耀自己觉得珍贵的东西。故居的柳树,他与邓展以甘蔗为剑的较量,令君如雨后清竹一般的微笑,甄清纯如水的美丽。但美丽的都是都存不住,所有他所眷恋的,都在静水流深的岁月中一一离他远去。他和甄不应该有缘分的。便是初时那些微薄的情意,也都随着两人的生分逐渐淡去,直到他那道“以糠塞口,以发覆面”的指令,终于烟消云散,再也找不见了。

看见甄,自然就想到“美人”二字;想起“美人”,就想到词藻华丽、歌颂美人的《洛神赋》。想起《洛神赋》,一千多年来叫好又叫座的曹植和甄氏之间的那点事又恰到好处地浮现在脑海中,更遑论让那个欲盖弥彰的名字:宓。

先不说别的,两千年这样过来,就算他真的从睁开眼睛那一刻起就像忘记邺宫流云一般忘了甄的名字,只要没人知晓他是谁,他也不过就和后世如云的看客一般,被扣上个无知的纸帽,还能如何?既然他是亲历者,那么“宓”字必定不是如料想中那样无足轻重。偏偏甄的名字在他嘴边绕了两三圈,偏不能容易地被说出来,像一道推不开的糊纸的木窗,窗内是金钗敲歌、烛泪残滴的幽暗过往,窗外是那个张冠李戴、莫名其妙的洛水罗曼史,里外相织,哪边都够他闹心得慌。但真相是他与甄的症结从来与任何其他人都无关。遑论他纳阿甄为妻时,后世相传风姿绰约的陈王还是个吹鼻涕泡的幼子。

他忍不住瞧甄一眼,心想,指不定甄对这个稀里糊涂落在她身上的洛神的名号还挺满意呢。一念及此,他几乎要不合时宜地笑了。

 

窗外,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悠悠荡荡,远山无声地蛰伏在暗夜里,静守这孟冬的寒夜。窗内,高个子侍者送来两杯咖啡后又飘然不见。 

侍者离开后,甄盯着曹丕看了一会,曹丕正向咖啡里加奶,就错过了她此刻的神情。自然,也错过了接下来的莞尔一笑。甄也想出神,敛去笑意,说,“子桓,我未曾想过还能遇见你。”

曹丕看了她一眼,干巴巴地笑笑。他应道,“可能是缘分使然吧。”

甄垂下眼睛,端起咖啡杯。曹丕自觉有些失言,但又觉得不是很有所谓。甄想说的话在嘴边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化作一抹端庄的笑。曹丕正好抬起眼睛,那抹笑便如合欢花被风吹落入湖水一样落进他眼底,让他有一瞬的失神,霎时间,坐在他面前的仿佛又是邺宫里深得卞夫人喜爱的甄了。

而循着这如春潮渐生的稀微的熟悉感,曹丕总是清楚为什么在颓败的袁府内,自己唯独对二十二岁的甄一见钟情的。

 

甄出现的前一天,雪极盛。他去看雪下的青山。天上回回旋旋的白雪,宛若白玫瑰花纷纷飞来,片片落下,静默地掩去山阶的深色。因为是雪天,陡峭的山路湿滑危险,所以游客零星无几,只有少数心思别致之人才会为了看一眼平常难得的风景而特意寻访这青山。曹丕遇见的人中,只有他自己是独自前来的。在山顶更无可进之处俯瞰,曲折狭窄的山路上不乏相互扶持的人影。林间暮雪,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绿的。

甄不会拿别人的事问他,无论她有多么好奇。曹丕萌生出想要告诉她的欲望,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再和谁说了。于是他提起山雪,昨日某人的未赴之约。

 

 “夏侯尚,”甄脸上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却并不是因为听到另一个故人也现身于这里,“你和他一起出去吗?”

曹丕却知道甄在指什么。他摇摇头,告诉她,伯仁没有留下过往的记忆。

甄有些不一样了,过去的甄断然不肯轻易把心中机杼外露于人,哪像现在这个甄,坐在他对面,凭空地给人一种姿态万方的观感,更别说她慢慢向前附身,言笑晏晏地问了他一个让无论是他们那群人中的谁听了,都会对彼此心生愧疚的问题,——“他不怪你了?”

话音刚落,曹丕抬起眼睛,在门外染上的寒意越发活络起来,在他手指关节处冲撞出一阵痒意。他轻轻松开烫手的杯壁,有一种把一切都讲给她听的强烈的冲动。

包括他睁开眼睛时,看见蓝得发白的天空和明晃晃的太阳,热烈的阳光刺得他热泪盈眶,湿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滚入发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差不多算是走到天荒地老了。他迫切地想把这种心情分享给她,告诉她一切事情的真相。他的王朝只占了史书几页。他对未来的事毫无兴趣。以前的甄从来不会这样笑语盈盈地坐在他对面。他随军出征几次,回到邺城,甄与他独处总是愈加恭顺体贴,不像初遇时的冰冷守节,也不若新婚时的言笑晏晏,仿佛是第三个甄做了他的妻子,一个众人交口称赞的标准的结发妻子,而不是他真心求娶来如天边明月般的阿甄。

他渐渐习惯了冷淡地俯视着甄低下头时秀美的脖颈、柔顺的脊背,渐渐习惯了压下向她倾诉的冲动。

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又想对甄剖解心意,首先涌现心头的是熟悉的退缩感。但此时店内暖光熏人,空调风烘尽外面带来的最后一点儿寒意,颀长的花影斜映入甄半温的咖啡杯,氛围正好,多一分也相宜,他便调整着心情,谨慎地、字斟句酌地透露自己的心意,让她听到:“阿甄,我现在,并不很为逝去的王朝感到过多悲伤。”我们只是用自己的生命,书写了一段以万里霜风为结的史话罢了。我们得偿所愿。

“我只是有些怀念过去的人。”

比如他如泰山松柏一般伟大的父亲,缠着他要酒喝的尚未加冠的子建,从一车花花绿绿的丝绸里钻出来的笑着的季重,英气逼人的少年将军夏侯伯仁。再相关一些,尚有他们纵歌畅饮时的南皮夜风,还有当时未曾渡过而今已来到的,水流石转的江东。而甄坐在他对面,“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曹丕在心中默念几遍,想到,按史书记载,甄和他也是要相看两厌的。

史官写,他宠爱郭贵嫔,郭贵嫔诬蔑甄夫人;刘协送给他美人李氏、阴氏,两位美人获得了帝王的宠爱。妻妾不过是曹丕留给后人的形象中不甚重要的一笔;史书所载,对,也不对。

他有些紧张,又涌起一份无由的期待。眼眸更加幽深几分,执着地看向对面的人,仿佛不愿放过她的每一丝神情。荒诞的是,此刻他心中想的却是司马懿和吴质,他尚未成为储君时向贾诩求教的战战兢兢,如此几分微薄的记忆。在魏地,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正是他钟爱诗文的原因,因为他只有每次写下诗词文章时,才能暗暗地畅想一下,自己也是能被人明白的。他并非执着于得到理解,但总是不想弄的他和甄之间一样,充满了欲语还休的遗憾与幽深曲折的误会。甄的不闻不问是他怨甄的起端。但对郭贵嫔和那些记不清楚面貌的美人,这却实在没必要让她们明白。

甄很少让曹丕知道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曹丕猜过几次甄的意愿后,便不再尝试,因此总是所知有限。但是这一次,听完甄的话,他想他应该是知道了。这是第一次他们按捺住羞涩,向彼此坦诚心意,令他想要叹息的是,甄的心情正与他一样。

甄说话前先停了一下,仿佛不太适应这样的坦白,而想要找一种更加委婉的方式似的。甄说得极慢,而他不自觉地看向窗外,眉头深锁,视线投及雪帘下的山峦。甄看着曹丕刚才盯着看的那方桌角,暖气氤氲着,她想起幼时初学刺绣,手里紧紧攥着针,面对洁白无瑕的团扇,浑身的力气不知道往何处使,正是如今日一般。她尝试走出第一步,轻轻掀开心中的一角,然后几乎是立即就恢复了成年人的释然。他们早该如此了。

“我现在渐渐比较明白你想什么了。我现在,自然是和你一样的。”甄说。但她依旧决定不要把话说得白日般敞亮,她要把这句话留给曹丕,在他以后的生命中,趁着一个又一个触动心灵的时刻,她的答案又浮现在他脑海中,让他慢慢琢磨,一次又一次想起她,忘不了她。甄说完这两句便垂下头,卷发落在她的面颊边。

哦。曹丕转过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冲甄点了点头,表示他听到了。(听到了,就是明白了。至少也明白了一部分。)他想了想,轻轻地叫了一声甄的名字。这下两人都安静下来了。不知不觉,店里只剩下寥寥几人,侍者在吧台无所事事地摆弄着插在玻璃瓶的百合花。过了一会,甄看向窗外,街上飞雪蒙蒙,人迹渺渺,甄说,“雪大了。我们不如走吧。”

于是他们起身出了咖啡馆,雪势依不见停,像是要下一整夜,门帘在他们身后无声地摇晃着,两人并肩消失在南国的雪雾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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